我的长篇小说《风风雨雨太平洋》终于写完了,终于如期出版了,我悬了多年的心落下了。85万字,4年写作,对于我这样一个83岁的老人来说,何止是呕心沥血,简直是在用生命写作——有时,身体太不好的时候,一天只能写50个字,但是我坚持下来了。
写作,也是一种人生信念。
在《风风雨雨太平洋》里有一句话:“我们的心灵在延河”,说的可不是窄狭的小河,正是从这里升发开来,创造了一个大宇宙。可是我们新生的国家刚刚站立起来,就遭受到美国的炮火,侵略者一直打到了鸭绿江边。这部小说的女主角王亚芳的一条命运,一直从朝鲜转到中国,又转到美国,她从战火中得到爱情,但也遭到毁容特深的女性的苦恸,使她爱于飞,但决不再见于飞,从这无望苦痛中写出她性格的成熟。但在我长期构思中,抗美援朝经过几十年沉淀,应当有更深的理解,就是要提高到一个人类哲学的高度,这就必然决定这部书的规模宏伟。
人生的哀乐——战争的灾难——爱情的苦涩——从太平洋此岸到彼岸诸般等等,都要包罗进去。总而言之,我认为为了写战争而写战争是没意思的。
想了很久,动不了笔,谁知在我自己的命运受到冲击时,灵感一触即发,信手写来,十分自如,没有八十余年的经历,六十余年艺术修养,是驾驭不了的。我写着常常流下眼泪。从朝鲜战争这条主线,上溯到上个世纪中国劳工在美国修铁路;下延到王亚芳在哈佛大学进修,于飞受邀去取遗亲在老爱尔兰人手中的遗骸,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,一对夫妻在美国展开了一个大场面。这书里有许多动人之处:爱尔兰老人生命垂危,苦苦信守着一个中国劳工、也是爱过于虎的爱尔兰女子的遗嘱,亲手交出遗骸,我写得蹒跚颤抖。事情并没停止在这里,更令人揪心的是王亚芳的挚友苏雪梅,一个从日寇南京大屠杀血泊中抢救出来的幼婴,最终被美国黑势力杀死,这给王亚芳意外的惨痛,她去洛杉矶取了骨灰回到波士顿,跟导师提出,她决不能再在流过苏雪梅血的土地上停留。我写出导师马丁和他夫人玛丽是善良的美国人形象,是美国的正面代表——这是华盛顿创建的美国。王亚芳的最闪闪发光之处,是马丁·路德金的继承人、哈佛大学女教授为了苏雪梅之死而举行的游行示威中,站在林肯纪念堂前慷慨激昂、高风亮节地发表讲演,她谴责美国用人权制裁别人,可是美国自己却一点不讲人权。她讲到这里,一下子把自己的整个脊背亮给广大听众,她说这就是美国人在我身上留下的“人权”——这脊背上满是美国海军大炮轰炸的伤痕!她说:
“你们看看美国在我身上留下的人权!”
整个脊背全是紫色的。这不是人的肌肉。这是历史的丰碑。
这时,几十万群众一下都肃然立起,向她致敬。通过电视广播,全世界人都看到这紫色的丰碑,都为这个中国女人而激昂、悲恸。
这是全书的高潮。
王亚芳是我塑造的抗美援朝那一代人的典型。由于时间、地域的远大距离,我必需用交叉的手法,有人说我受现代派的影响,我说,“可能是。但我更明确地自白:我是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的结合。”我写这些人物,因为我爱这些人物,在我写作的时候,我的心灵和这些人物的心灵融合在一起,有如一池碧绿的春水,在这些人物灵魂中缓缓流过。这部书方方面面跃动着人生的命运,有高贵的品德,有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情怀,有大地的呼号,有高天的飞腾,有深邃的哲学,有人生的悲惨,有爱有恨……我为这部书充满的爱,知足了,人啊人,你有永远道不完的诉说。
结尾,是王亚芳、于飞两人在浦东东方明珠高顶,看着母亲的河流——长江,带着无限的善、无限的爱流入太平洋,她在纯洁太平洋,净化太平洋。(本书已由华艺出版社出版)